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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的黄昏

1998-11-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汪 政 我有话说

我一直对自己的身分缺乏明确的认识,我生活在学校,给我的学生讲授文学课程,同时从事评论写作。由于学科课程的专门化,所以,至少我不太重视自己的“教师”身分。因此,当我在偶然中读到洛扎诺夫的《自己的角落》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未能更好地尽一个教师的责任——这也许是我们学院教师的普遍现象,我们只谈自己的专业,仿佛这才算得上“学术”——洛扎诺夫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思想家,但他非常忠于自己的教师职守,更重要的是他在他的“专业”之外对教育存有那么多的精湛思考,即使放在现在或更远的未来也不过时。

洛扎诺夫的行文风格亲切自然,他总是善于通过许多非常具体生动的事例来表达他的看法、他对教育的忧虑和他理想中的教育,这使我想到我们大学的教育学课程和现在教育学科的专门刊物,我们的专家们就不能讲得生动点?写得亲切些?那样效果肯定会好得多,这不仅仅是文风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教育问题,难怪洛扎诺夫要说学者型的教育家可能是最不懂教育的。

我不清楚教育的本质应该如何表达,我对学校的定义也不能有把握地回答得很好,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通行的说法大而无当吧?洛扎诺夫说教育不应当只注意教什么,而应同时懂得不教什么,他又说,习得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保持什么才最紧要,洛扎诺夫认为理想的教育应该有三大原则,“个性原则”、“完整性原则”和“类型统一原则”,洛扎诺夫说道:教育应尽可能地保持个性,“因为这是人及其创造中最可珍贵的东西,是其中最美好的东西,哪里的个性没有得到保存,受到压抑或被忽视,哪里的教育就完全不能实施”,他设身处地从受教育者的角度说:“只有作为个人,作为这一个人,而‘不是一般的人’,我才能在思想和感情上有所建树,才能坚持不懈地追求。”我觉得洛扎诺夫好像就在批评我们,虽然早在孔子时代就有因材施教的说法,但也就是从孔子开始,无不是企图把一个个的个人变成某类人。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教育目标,但都换汤不换药,都是将特别的人变成“种、属、类”。我的女儿才十岁,但她已经越来越严肃和庄重了,她已经会说:“我要成为什么什么样的人”等等一类的豪言壮语,不知她知不知道,当她成为什么什么样的人之后,她还在哪里呢?不要以为孩子这样的表述就表明了他们有所信仰,我为我们的孩子这么小就习惯于伪善,哪怕是善意的伪善而悲哀。我知道信仰确实比什么都重要,但这样的信仰必须建立在个性的自觉的选择与体认上,并通过具有良好的有机的理想氛围和人文环境才能催生,但破碎的知识(非完整性)缺乏文化与历史气氛(非类型统一)的教育无法使孩子们达到这样的理想目标。洛扎诺夫的叙述正是我们现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现代学校对学生如此精雕细琢,而且毫无疑问完全是以慈父的精神和世界观教育学生,可孩子们却不知为什么对父辈的信仰、宣传及教育的一切内容无动于衷。”

保持住孩子们的个性、感情、兴趣以及他们内心的秘密显然比什么都重要,而我们总是要求孩子们说同样的话,比如十几句礼貌用语,穿同样的衣服(各地教育行政部门推行的校服),想同样的问题,做同样的文章。从家长开始,大人们结成同盟,谈话、哄诱、惩罚、软硬兼施,我们一天到晚防范他们,灌输他们。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们一点自己的空间呢?现在只要孩子们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哪怕只有一会儿,我们就惊慌失措。殊不知,恰恰应该让孩子们独处:“不要过于或不断地干涉其生活,如果他们有某种特殊的东西,在这种条件下会更好地生长的。”

在一篇随感中我曾将学校比喻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庭院,这个庭院青砖绿瓦,古木森森,“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代代的教师在这里传递着人类文化的血脉。我曾为这个比喻的悲剧意味而感动,但今天我意识到这个比喻无意中表露出一种值得讨论的教育观和学校观。学校当然应当营造自己的气氛,但这样的气氛就一定要与世隔绝?如果这样,那可能在“硬性”中透出无奈与软弱。真正的学校应该是“日常生活化的”,我对洛扎诺夫的这一提法感到很新鲜,洛扎诺夫毫不犹豫地说:学校不应当“拘泥于规则和机械惯性式死板运作的体制”,而应该促进“不用语言,不靠教诲,而凭本身的气息和意义起到教育作用的日常生活方式自发地出现在学校里”。学校之所以非日常化,除了那些清规戒律之外就是我们认为的那些有用的知识。我女儿在今年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期间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伙伴们脚步迟疑地走进考场,她在日记中写道:“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是有这样一段生活,应付大大小小的考试,完成许许多多的作业,背上书包变得越来越沉?”情形恰恰和她所观察的一样,就以她三年级的课程而言,连体育、劳动等课程也有文字课本,也要进行知识考试,小学老师们只知道教、教、教,比、比、比,鲜有人去想一想,这些知识有什么用?孩子们“信赖”这些知识吗?专家们各执己见,都认为自己学科的知识是重要的,都要挤到“素质教育”里去,结果课程越开越多,学习时间越来越长。我所在的学校有的年级周课时已达31、32节,五天根本排不了,只得排到周六去,双休日名存实亡,为什么不去掉一些?去掉一些,天不会塌下来。过多的知识不仅使学生不堪重负,还会造成孩子们对知识的厌倦。孔子讲:知之者莫如好之者,好之者莫如乐之者。我从教也已十几年,很少看到学生对规定课程乐之不疲如痴如醉的,洛扎诺夫问道:“你们有序,有知识,但你们信仰你们所有的知识吗?”我们的学生怎么回答呢?

过分地专注于知识,成天琢磨如何让学生记住这些知识,最终导致教育的工具主义倾向,几乎所有的“教学改革”都是在这种追求可操作性的“模式”和“教法”上打转转,甚至出现了以行政手段强行推广某种教学模式的咄咄怪事,工具主义、技术主义的倾向使得学校变成了工厂与手工作坊,而最重要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却被丢在了一边,学生因之或急功近利或被动应付,最有“出息”者也不过是在早早地考虑如何到社会上谋得一份舒适的职位。有人在想这样的问题吗:“在我和我之上有没有一种伟大的、我能隶属的精神机制”?“在这个机制中我或许能生存,能有用,并且在把自身、自己的力量和能力献给它的同时又为自身、自己的力量和能力从它那里获得崇高的启蒙。”应当提倡教育的人文主义精神,正因为我们缺少这样的教育,使得我们的学生越来越事务主义,洛扎诺夫有一组对比性的描述:“以前上大学的是知识不多、但极其渴求新的感受的最朝气蓬勃的青年,他们富有创造性,敢于独立思考,对所有的事都充满了热情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这多么像五四一代的青年学子,而现在呢?“入学的人知识要丰富得多,但对进一步的深造漠不关心,却在未来实际生活的意向上心事重重。”

作为一篇述而不作的读书笔记已经不短了,原谅我转抄得太多,但洛扎诺夫说得实在太好。我想每一个教育界工作者、更重要的是全社会都要关心我们的教育,我再次放弃我旧文中的比喻,因为我们的学校和教育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我们社会的原故,当我们抱怨孩子缺乏信仰时,我们有没有首先问一问“时代有所信仰吗?人承认和感觉自己是什么?”对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就能保证比孩子们有更自信的答案?所以洛扎诺夫沉重而警醒地说道,“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教育和培养儿童。更确切地说,学校是我们社会‘我的综合表症’”。

据说有关教育的文字中,洛扎诺夫最出色的是《教育的黄昏》,可惜无缘读到。《自己的角落》是学林出版社《白银时代俄国文丛》中的一种,我在许多教育史及资料中未曾找到洛扎诺夫,我们视域狭隘而又自视专门的教育专家们会去读这本不是“学术专著”的书吗?还是谦逊地读一读吧,这是我写作此文的最大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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